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风语第二章(四)
来源:文化中国 作者:佚名 日期:2010年10月25日 访问次数:
 

老钱带陈家鹄出发的同一天,下午,三千里之外的重庆,杜先生带陆上校去五号院赴新职。车子停在一扇大铁门前,铁门紧闭,门口既没有招牌,也没有哨兵,只有一个铁制的门牌号:止上路五号。这儿看上去既不是民宅,也不像什么军事驻所。不伦不类也许正是它的特异之处、秘密所在。这样的院子随便抛在地球哪一个角落,谁也不会注目。

司机有节奏地按了三下喇叭,沉重的大铁门便嘎嘎地开了。上校听闻喇叭声像个暗号,浑身一个激灵。这种声音对他仿佛刺激很大,似乎在哪儿听到过。车子驶入小院,从里面看,小院很安静,静得像是空的。院子不大,却很深,入门可见一栋L型西式小楼房,楼前有花有草,有石板小径,拐弯抹角而去。

上校环顾四周,“这是哪里?”

杜先生说:“这是你以后的天下。”

上校有点心不在焉,嘀咕了一句:“我的天下?”

杜先生说:“是的,你总不能在大街上办公吧,这儿就是你今后的办公地。”

陆上校一边听着一边左右四顾,他的目光逐渐放出光芒来,惊异的光芒,震慑的光芒,仿佛发现了什么,又如什么都被掩盖了,一团黑。记忆苏醒的过程像孕生黎明,破壳之前是最黑的。

杜先生微笑道:“怎么了,你发现什么了?”

陆上校看了看杜先生,欲言又止。

杜先生道:“其实你来过这里,就在前几天。”陆上校只觉得脑袋一沉,头像被装进了头套里。他立在那里,魂不守舍,记忆的光亮聚拢成一束强光,令他脑海一片空白,正如凝望太阳使人眼盲一样。

“别看了,”杜先生催促他,“走吧,去看看你的新办公室,你想知道的都在你的办公室里。”

陆上校恍恍惚惚地跟杜先生进了楼,踏上廊道,拐了两个弯,步入一间墙上挂着国民党党旗和孙中山头像的大办公室。里面早有四人恭候着,他们见二人进来,马上立正敬礼。陆上校的目光从这些人身上一一扫过,心里的火星子轰的一下燃烧起来了。这些人都是那天绑架和审讯他的人!他们望着上校,目光中的电压明显不够,躲躲闪闪的,有些不稳定。

杜先生对那些人道:“还愣着干什么,还不快道歉。”

那几个人连忙向上校深深鞠躬,一一道歉。

杜先生走到那些人中,侃侃而谈:“道歉是必要的,但最该道歉的是我。老实告诉你吧,那天绑架你的戏是我策划并导演的,他们不过是演员而已。周瑜打黄盖,都为曹阿瞒。我所以导这出戏,就是想看看你这个黄盖能不能受得起苦肉计。绑架、审讯都是对你赴任前的考核。这楼里的每一个人进来之前都受过苦肉计,因为忠诚和意志是你们今后生命的保证。”

陆上校看看杜先生,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。

杜先生指着陆上校对那些人介绍道:“重新认识一下吧,你们曾经是他的考官,现在你们是他的部下。从今以后,你们要像听从我一样听从他,百分之百地听从,任何违抗,万分之一的违抗,或者有禁不止,或者有令不行,或者阳奉阴违,都是死罪!你们对他负责,他对我负责,我对委员长负责,这就是我们这个世界的法则。没有明文,不是法律,但比法律更严厉,更残酷。这是一个特别的世界,无法无天,无情无义,只有党国的利益和长官的意志。明白了吗?”

四人一并立正,齐声高喊:“明白!”

五号院是个新机构,高级,特别,秘密,重要……其前身是“小诸葛”白祟禧为备战淞沪之战组建的“对日无线电侦察大队”。随着战事扩大,上海失守,南京沦陷,武汉告急,这支特殊的部队几经破坏、迁遣,不久前才从长沙转至重庆。在长沙时,部队高层出了内奸,把驻址拱手送给了敌特,引来鬼子飞机疯狂轰炸,受到重创,技术人员、机器设备损失过半。两个月前,即一九三八年六月,杜先生领命,收拾残部,把他们从长沙转移到重庆,准备重振旗鼓。现在地盘有了,幸免于难的技术人员大部分已经转移过来,管理者则一概弃之不用,因为内奸迄今尚未揪出来。因此,杜先生当务之急是要给这支特殊部队配备绝对忠于党国、当然也必须忠于他的管理者。

杜先生为上校介绍认识了他的四个多年的老部下。首先介绍的是胖子“山田”,他叫左立,曾经是杜先生的日语翻译,现为这儿的临时负责人。他属于那种喝水都要长肉的人,除了长一身肥肉外,他还不幸长了一对斗鸡眼。据说,这也是他离开杜先生的原因。杜先生是个务实的人,对下属的长相并不挑剔,左立的日语说得跟国语一样流利,杜先生喜欢他,让他做日语翻译,顺便教女儿学习日语。在他的帮教下,杜家女儿的日语水准蒸蒸日上,吐字,发音,口型,越来越像左立。这当然是好的,学有所成嘛,殊不知,女儿从左立身上学得太多了,把斗鸡眼也学过去了。这还了得!男靠才,女靠相,杜家的姑娘怎么能举一对斗鸡眼看天下?杜先生的夫人受不了了,走人!走人!就这样,左立倒了霉,也可以说交了运,官升一级,下派了。

第二位介绍的是孙立仁,人高马大,孔武有力的那个大汉,当初把陆上校塞进车里的就是他。他是杜先生的保镖,玩刀枪的人,犯命案的人,偏偏取了个仁义道德的名字。杜先生派他下来,当了处长,有两个原因,一个是这儿需要他,再一个是他年纪大了。他年纪实际上也并不太大,刚过四十。但在中国人的传统里,四十是个坎,过了四十再留在杜先生身边是要跌杜先生身价的,好像他找不到人似的。杜先生怎么可能找不到人?除了躺在坟墓里的人,什么人杜先生都可以召之即来,挥之即去。

第三个人,杜先生让他自我介绍,他叫周军,小伙子,二十一岁,是孙处长带来做拍档的。小周以前只是杜先生卫队里的一员,太没名分,当然不值得杜先生费口舌。剩下那个女的,杜先生把她放在最后本来是想隆重介绍的,但她似乎更愿意自我介绍,杜先生刚看她一眼,她便抢先说道:

“我自己来吧,我叫林容容,‘容易’的‘容’,双木‘林’,有人因此叫我木木容容,又因此嘛,也有人把我当做日本鬼子。哈哈,木木容容,多像鬼子的名字。”调皮的笑声,热烈的握手,直直的目光,反倒让陆上校有点局促。

杜先生说:“小林上个星期还是我的机要秘书,跟我两年了,我发现她有更大的潜力,在我那儿她屈才了。”

“你信吗?”林容容问陆上校,好像在问一个老同学,“是首座觉得我这个没大没小的性格不适合跟他的班,把我贬下来的。因为是贬下来的,所以你呢也知道怎么作践我,朝我脸上吐口水。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被人吐口水,一个晚上都在恶心。所以,我们之间应该是你向我道歉,我一根汗毛都没碰你,你却吐了我一脸口水,还骂我是婊子、母狗,太过分了。我还是个闺女呢,将来嫁不出去你要负责。”

说着咯咯咯地笑了。

能够在杜先生面前这么有声有色地笑,说明她的自我评价——没大没小的性格——的确中肯。这个女人在陆上校和陈家鹄的生命里都将留下深深的印记。她长得算不上漂亮,眼睛太小,皮肤不白,颧骨略高,是那种缺乏媚态的女人。但她的身材是一等的,苗条,修长,小蛮腰,到了夏天,连衣裙一穿,大街上一走,女人都要回头看她。女人对同性外貌的欣赏要超过男人。排除同性恋,一个男人一般不会被另一个男人俊美的外貌所吸引。男人和女人有很多不同,这是之一。

最后杜先生说:“他们都是我百里挑一挑来的,现在都成了你的人,工作为你,生死为你,一切都是你的。记住,现在这院子里的人除了他们四位,还有警卫班的人,有多少?”

孙处长答:“十一个。”

杜先生说:“那也就是这十五个人是值得你信任的,其余的人是从长沙转移过来的。坦率地说,不是我亲自物色的人我都不信任,今后你要一一排查他们。这儿今后是党国心脏的心脏,秘密的秘密,绝不能有异己者,宁愿有错案也不能放过一个嫌疑对象。我命令你,在没有排查清楚之前,那些人一律不能走出这个院子。”

陆上校应道:“是。”

杜先生指着老孙:“这个任务你可以下达给他,他跟我十多年了,拿奸捉贼的事干得不会比你差。行了,你们去忙吧。”

老孙和小周随即告辞。

杜先生看了林容容一眼,后者会意地从身上掏出一个信封,递给杜先生。杜先生接过信封,引上校到桌子前,把信封里的东西都倒在办公桌上,是一大一小、一红一黑两本证件。杜先生晃晃它们,对上校说:“记住,以后你不再是上校了,而是一家中美合作的皮革研究所的老板,所长,陆所长,行政级别是正师,少将军衔,没亏待你吧?呶,这是你的证件,两本。这本红的是特别证件,见官高一级的,不要随便用。”

上校接过证件看,吃惊地说:“把我名字也改了?”

杜先生说:“从现在开始你要和你过去的一切告别,包括名字,包括这些东西,都已经不属于你了。”说着上前摘下他的军帽,扯下他的领章,吩咐林容容给他拿来新行头。

新行头是三接头的皮鞋,结实,漆黑,锃亮;一套双排扣的美式西装,别着胸徽,垫着护肩,挺括得让上校下意识地挺胸收腹。杜先生上前理了理他的衣服道:“不错,挺合身的。”

“这是专门为他量身定做的。”林容容说。

“你为他量过身?”杜先生笑道,“趁着他昏迷时。”

“是的。”

穿着新行头的陆上校,不,不,该叫陆所长,中美合作皮革研究所陆从骏所长(正师职,少将),西装革履之后,很像一个老板,口袋里揣着美金支票,怀里插着派克签字笔。他用这支笔首先写的几个字是他的新名字:陆从骏,是签在宣誓书上的。

行有行规,加入五号院,人人都要做效忠宣誓。

我宣誓,从今天起,我生是党国五号院的人,死是五号院的魂。我将永远忠诚于党国,忠诚于委员长,不论遇到何种威胁,何种困境,何种诱惑,我都将誓死保卫党国的利益。我将至死不渝地服从党国的意志,坚决完成上峰交给的每一项指令,把生死置之度外,把荣辱束之高阁。

宣誓人 陆从骏

民国二十七年八月十五日

陆从骏对杜先生宣誓完毕,左立、林容容、老孙、小周四人又对陆从骏进行宣誓,仪式相同,对着青天白日旗和孙中山先生的头像,立正状,举右手,紧握拳。

在接受四人宣誓时,陆从骏的目光越过他们的肩头,看到窗洞里一片挺拔、整齐的池杉林,林中夹杂着两顶深灰色的伞形屋顶。后来凭窗而望,陆从骏惊诧地发现,后院别有洞天,开阔、幽静、古老,仿佛是一个已经坐落了上百年的大宅院,各式建筑古色古香,树木也是又老又大,把天空都占满了。相比之下那片挺拔、参天的池杉林是年轻的,林中蹲着两栋两层高的青砖小楼,样式是西式的,可以想见并不古老。它们被一道更高的围墙围着,组成一个院中之院,门口守着两位持枪的哨兵。枪是最新式的美式卡宾枪,全金属的,黑得发亮,哨兵端在手上,一下子显得神圣不可侵犯。

阳光下,两栋楼安静得像可以听到阳光丝丝流动的声音。

五号院的真正核心在那里头,那两栋被树木包围的安静的青砖楼。两栋楼,一是侦听楼,二是破译楼。侦听和破译是五号院——中国黑室——的两大业务,没有侦听作基础,破译就成了空中阁楼;没有破译师的法眼,所有电文都是无字天书,不可释读。打个比方说,侦听员犹如这里的身体,破译师则是这里的心脏、血气、灵魂,是身体最隐秘、神奇的通道。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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